湮灭(3 / 3)

我认识的男人已经不在了。在我面前的是灵魂被搅碎后留下的空壳。走下了生存的阶梯,空壳上留有被夺取了希望的表情。

——将要赴死者的面孔。幽灵。

“不要。”我说。

从被挫伤的声带里发出的声音就像被割裂了沟纹的唱片。觉得是在哀求他。

“不要。死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求求你。不能再——”

死很痛苦。死很可怕。无可转圜的死。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一切都失去意义。

正因如此,能为死者真正做到的已经什么都没有。丧失希望的人成为亡灵,最终只是为了追求无憾的安息而彷徨。那个女人是这样,纪德也是这样。现在他也走向那一边。

由我来说这句话是多么讽刺,多么卑鄙。这种话实在太卑鄙了。我根本不会死。

所以我找不到任何真正可以挽回他的话。他们死掉了。如果我能再强一点,如果我能再想多一点,如果我能猜到什么,说不定事情都不会变成这样。甚至昨天他还在对我露出自豪的表情,我试图向他诉说不存在牺牲的必要,但是最后成遂了幼小的誓言的是那个孩子,我什么都没有做到。

我想要从他脸上找到任何、一点点会松动的痕迹。但是他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就像凝固了一样。突然,我再也不认识这张脸了。我明明已经知道他好一段时间,甚至能意识到他何时在微笑。可是现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形象之陌生,让人难以置信。

“我必须去为他们报仇。”

「夺人性命之人,注定无法书写他人的人生。」

完了。

“这是我唯一还能做的事情。不管再怎么做——幸介、信嗣、克巳、优都不会再回来了。现在我能做的事,只有一件。”

「所以我决定不杀人了。」

一切都结束了。

有液体流到伤口上,脸像被烧着了一样。我意识到我在哭。

我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拽住他的袖子。而他只是往旁边一拉,我的手就无力地离开了。

他擦拭我脸上的泪水和血迹,但它们只是越积越多。我不停摇头。他的手指好冰冷。

“咲乐就拜托了。”织田作之助说。

“那是你的责任。活下来,自己来做啊。不要、不要……不要走、你想做的事也都还、”

——都还没有开始。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纯粹的希望。觉得你想做的事比什么都要让人心动。每当和你说话,看到你的眼睛,就对你的愿望一定会达成这件事坚信不疑。从认识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是在跟随你的脚步,试图从你身上寻找得到内心平静的办法。和自己和解的办法。我好不容易接近了。想要看到你的梦想实现的样子。想要看你写下的故事。

我不想你死。

“再见了,千鹤子。”

男人说。他站了起来。

织田作之助没有再回头,离开了这里。我甚至无法抬头去看他的背影,只是躺在被染黑的蓝色废墟边。血肉与械材燃烧的味道围绕着我。我开始咳嗽。

血呛进我的喉咙里。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无法呼吸。如果现在有人能杀死我就好了。谁都可以。杀掉我。如果还有力气说不定就能阻止他。就算要伤害他也不希望他去。遭人怨恨也好。就算一辈子都不会被原谅。虽然我无法胜过他。哪怕拖延一小会他的脚步也好。这样的话,说不定就还有机会——

什么都没有发生。

天空也是蓝的,漫长的雨季中从未有过的好天气。流丽的晴空逐渐被升起的烟雾熏灰。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来到这里,是港口黑手党的人。来这里的只可能是太宰的人。

我以为终于能从这副破烂的身体中解脱时,有人给我扎了镇静剂。

好像在做梦。

在梦中,少年平静地对我说话。

“想要拥有的事物是永远不会留住的,只会失去。我已经习惯了。所谓生,只是为抵达死的延线。这世界上的所有事都不过是终结到来以前的消遣。”

“所以我——”

不会去追求。

这不是过去曾发生过的对话。他几乎一次也没有对我说过自己的真心话。或许这只是我的心擅自为想要理解他而编造的幻觉。是我在寻求答案。

少年的声音是如此寂寞而空虚。他不再说话了。声音消失了。

我想要留下他。然而在作为无的漆黑中,世界就像人对死后的想象。我的思想也只是环旋在黑暗里。但我知道我依然还活着,今后也都将活着。不管多么痛苦,不论发出怎样的叫喊。

当想要逃离现实的时候,没有比这更为悲伤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