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1 / 2)

瀛洲城门,月落檐角,天将明。

被迷晕的守卫横七竖八地躺在墙头,江扶风与通判赵子昇藏身于城墙处,遥遥望着城内粮仓处燃起的火光与烟色,接连着天际。

赵子昇虽是面色平静地望着前处,眼底深藏的波澜却由着烈焰描摹,“瀛洲粮仓已毁,纵然前处楚州战线吃力,只要再撑撑,熬之其弹尽粮绝时便可解。”

江扶风点点头。此前二人逃出被囚之地,赵子昇引路为她指明了城内粮仓,这才让她得以将其毁之。

而江扶风知晓,这对于赵子昇来说是一个并不容易决断的选择。

毁粮仓之行,无异于断送瀛洲这些年的路。

“他要来了。”赵子昇负手而立,挺直了脊梁。那目光所及之处,只见集结的军队随在一人身后,步伐匆促。

其话中所指的“他”自然是瀛洲知府宋无垠。

继而赵子昇抬手将乌糟打结的白发以木簪郑重地理了理,侧过头望着江扶风,“江大人,您先离开吧,我记得您要回京城查找一人下落来着。时间急迫,就不用陪老头子我在这里虚耗了,这城墙头处有我提前备好的钩索,您沿着小心下去便好。”

“赵大人,您一人在这里……”江扶风犹疑地瞄向远处愈来愈近的宋无垠。

赵子昇洒脱一笑,劝慰道:“我与无垠虽是割袍断义,但毕竟是相知多年的好友,并无深仇大恨。更何况以我现在的处境,我对他也没有威胁,他不会为难我的。”

“好。”江扶风踯躅间背过了身,踏在城墙处时又再顿住步,回头对赵子昇道:“瀛洲与百越勾结之事归根结底是宋无垠的过错,待事情平息,陛下同吏部处理官员之时,我会禀明陛下粮仓之功为您所做。届时功过相抵,兴许您不会有事。”

赵子昇敛下眼,朝江扶风行了一礼,“那便多谢江大人了。”

随着江扶风离去,赵子昇缓步从暗色里现出身影。

此番宋无垠亦是领兵赶至,于城墙下扬起面与赵子昇对视,“子昇?”

接而宋无垠猛然侧过头眺着粮仓大火,又再探着赵子昇无波的神情,顿时明白了这突发事故从何而来。

“这么多年,你终于肯走出那里了……”他攥紧了衣袖,目光恨然地看着赵子昇,“而你这一出来,可就给了我一个‘大惊喜’啊,子昇。”

那语调中尽是愤恼的情绪,闻言赵子昇幽幽叹了口气,“无垠,你还没清醒过来吗?”

宋无垠听罢面目忽变扭曲,那眼瞪得极大,“子昇,要醒过来的人是你!”

他话毕又陡然抬起手指着城内,声线尤为激动,“你瞧瞧,现在的瀛洲比当年富足了不知多少!路无饿殍,野无流民,家家户户丰年有余钱,荒年有余粮……这可是其余州郡都得不来的日子!”

赵子昇从始至终摇着头,浑浊的目中隐有清光,“瀛洲……瀛洲早已不是你我当初期冀之样了。而这一切,都是你我造成的。是我没有及时阻止你……才酿就如今这般大祸……”

宋无垠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如今的瀛洲难道不是当初我们梦寐以求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你眼里只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假仁假意?到底是我不清醒,还是你赵子昇早就把我们昔日之言抛之脑后?”

赵子昇紧阖着眼,那翕合的唇几番欲言又止,始才沉声说道:“一旦瀛洲之行公之于众,全天下都会唾弃瀛洲!到时候你要如何给城中的老百姓交代?他们何曾知晓自己竟成了卖国贼!”

却不想宋无垠的声音越发尖锐,“天下人之见与我何干?我也不需要同百姓们交代。他们吃得饱穿得暖,这就足够了!”

赵子昇睁开眼时,其里染就了微红,“无垠,你这是自私。你为了那个‘梦’,让整个瀛洲受了无妄之灾!待百越兵败撤离,朝廷秋后算账,这后果你受得起吗?”

宋无垠气极反笑,他抖着手指着自己,“是,我自私。我宋无垠为官半生不曾受过百姓一粟一缕,与百越互通所得尽数馈于了百姓!无论什么样的后果,都是我宋无垠担得起的。至少我得以窥见梦,我实现了它!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就是那年选择了百越!”

旋即他笑得讥讽,定定地望着赵子昇,寒声问道:“而你赵子昇又做了什么?从头至尾你就是个缩头乌龟!躲在暗无天日之地买醉不出,就能得来那个‘梦’了吗?”

似是言中赵子昇痛处,他哑口无言。

不多时,长风携来烟尘,掩住月色。

赵子昇仰面凝视着灰蒙云间,神情异常平和,“无垠,瀛洲粮草已烬,前处的百越军无退路,兵败是早晚之事。你若有悔改之心,供出百越近年勾当,将毁粮仓之行作你的功劳禀于朝廷,还能将功赎罪。”

“罪?”宋无垠放声笑了起来,稳声答道:“我没有罪。”

赵子昇默然注视着宋无垠良久,只是生硬地落下一句,“无垠,你我之间,无话可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