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鸣玉坊一座大宅院深处,一间静室素朴典雅。
苏样花梨木太师椅,名家扇面屏风,搁物架上摆着精致又淳厚的古玩。墙壁上挂着两幅字画,一幅是北宋黄庭坚抄录的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一幅是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
冯保穿着一身宽松汗衫,坐在太师椅子上,双手放在膝上,静心闭目,调整气息。
运气一个小周天,冯保长舒一口气,吐出浊气,缓缓睁开眼睛。
跟着道士皇帝嘉靖帝久了,身边得用的太监各个都学会静坐调息的本事,尤其以黄锦最擅。
他伺候嘉靖帝最久,学得修身养性的本事最深,他的干儿子里,杨金水和冯保学得最好。
冯保睁开眼睛,刚才还寂静无声的静室仿佛从沉睡的寂静中苏醒过来,两位丫鬟抬来一个冒着热气的木桶,热气腾腾,散发着一股特殊的松木香气。
嘉靖帝喜欢用新鲜松木桶盛热水泡脚,朱翊钧学会了,睡前也要泡一个热水脚,但木桶不一定要松木的。
冯保学会了,学得很认真,木桶必须是有松木香气的松木桶。
两个丫鬟把木桶摆到冯保跟前,一位妇人走了进来。正是二十二三岁的好年华,身穿绣罗衣裳,云髻翠簪,丰腴娴静。
两位丫鬟弯腰低头:“太太。”
她径直走到冯保跟前,蹲下身去,先伸手试了试木桶里的水温,扶起冯保的一只脚,放在大腿上,取下袜子,把皱巴巴的脚放到温水里。
接着又把另一只脚取下袜子,放进温水里。
她纤纤玉手,在温水里划动,小心翼翼地洗涤着冯保的两只脚,仿佛这两只皱巴巴有点点斑的脚,是世上最珍贵、最值得她呵护的宝贝。
她叫栾凤儿,冯府的夫人,冯保用花轿抬回来的正房妻子。
栾凤儿的父亲是位进士翰林,却敛财有道,外放时贪墨受贿,被人弹劾,然后西市口吃了一刀。
妻女照律被收入教司坊。
栾凤儿出身书香门第,又天生丽质,被教司坊重点培养,长到十六岁成了教坊司的头牌,京城里的王孙公子,儒生名士,无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是刚出名三四年,就被神秘人买下,收入后院,无数年轻才俊无不捶胸顿足,等后来发现此神秘人原来是司礼监貂珰冯保,更是气得吐血。
冯保享受着栾凤儿的温柔,眯着眼睛看着她白皙的后颈,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面容。
那年他才二十岁,在紫禁城里煎熬了好几年,还是最底层的神宫监洒扫小黄门,似乎这辈子永无出头之日。
那日他在洒扫某处宫殿时,被一位尚宫看中,指定为菜户。
那位尚宫比他大十岁,却是他的命中贵人。
尚宫跟嘉靖帝的乳娘沾着亲,在宫里女官地位不低。对食一段时间后,冯保从神宫监被擢升到司设监,没几年又拜在了黄锦的门下,开始飞黄腾达。
只是那位尚宫在与冯保对食不到十年就病逝了,她的长相跟栾凤儿有七八分相似。
“家里有什么难处吗?”冯保的语气很轻松,就像家里男主人跟女主人说话。
“老爷,没有难处,用度都够,下人们都服畏老爷的威德,尽心尽意。”栾凤儿继续给冯保洗脚,头也不抬地说着话。
“真定族里送来几个孩子,有男童有女童,你各选一个入眼的。咱府上得齐整,有老爷太太,也必须有少爷小姐。”
“是老爷,妾身明天就选两个留下来。”
“选定后,拿着咱家的名帖,带着孩子们去太医院药王馆,请李药王给孩子们接上仙种。接上仙种,就不用怕要命的天花了。
现在太医院药王馆养出的仙种还少,想接种都要排队。”
“是老爷。”栾凤儿柔顺地答道。
一位管事在门口弯腰禀告:“老爷,小的李丰田回来了。”
管事是位二十多岁的内侍,长得十分精神。
“丰田,去双林院那边转回来了?”
“是的老爷,双林院明年就能修好,大和尚小的也找好了,五台山清凉禅刹的监僧尚德大和尚,佛法高深,德高望重。”
“双林院山后的福地收拾好了吗?”
“老爷,收拾好了,小的亲自盯着工匠们修了山边围圈。”
“那是老爷我百年之后的福地,丰田,可要上点心。平整好后,再叫风水先生去那里定下罗盘,马虎不得!”
“请老爷放心,小的绝不敢疏忽!”
“福灵院那里,记得给一百银圆的香火钱。那是我干爹的百年院庙。”
“小的记住。”
有地位的太监都会在选好的风水宝地修一座释门寺庙,现在叫堂刹院庵,置办些田产,等百年之后就葬在后山里,由里面的僧人日夜念经超度,看拂坟地。
福灵院是黄锦的百年院庙,经朱翊钧恩准,修在永陵附近祥子岭山脚下。
“老爷,冯七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