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右手背在身后,左手卷着衣袖,铁青着脸,看着田生、张道连同粗使老汉和车夫,把四个木桶搬上骡车。
车夫跳上骡车前杆,一甩鞭子,“驾!”
骡马晃晃悠悠地启动,沿着官道走动。
田生和张道知道海瑞恼怒,不敢近身,走在一边,装模作样地说着话。海瑞走了一段路,转头看到粗使老汉在车后面慢慢跟着,放慢脚步,跟粗使老汉并肩走着。
“老汉,有五十岁了吗?
“五十有五。”老汉咧开嘴,露出稀疏的牙齿答道。
“这么大年纪还出来找活做?”
老汉是在北门外随意找的,那里有个自发的集市,有卖鸡鸭的,有卖针头线脑的,还有聚在一起等揽工的。
“没法子,官府新行了什么鞭子法,什么都要折色成钱。我们庄户人家,除了在土里刨吃的,没有其它的来钱门路,只好出来揽个零工,赚个几文钱。”
一条鞭法!
海瑞心里默念了一声。
高拱以户部尚书入阁后,火急火燎地推行新政,除了继续清丈田地,还在京畿、山东、山西、河南试行一条鞭法。
“是啊,庄户人家挣钱的门路少啊!”海瑞点点头,“听说南直隶、两浙那边多兴工厂,挣钱的门路多。”
老汉摇了摇头,“我也听说过。隔壁村里有人去过南直隶,说起过那边的光景,跟我们山东是天上地下。
只能说我们命不好,投胎在这个地方。好活歹活,先把这辈子过完了再说。”
“这里不办工厂吗?”
“办什么工厂哦!
我听庄里的米秀才说,临清有几位商贾来我们泗水,准备开个面粉厂,结果被孔府的一个亲戚,联手县里府里的案首老爷,把钱骗得精光,连人都被抓进大牢里,准备弄死,幸好里面有一位跟京里兵部尚书胡老爷沾着亲,这才囫囵活着回去了。”
山东临清商籍近半是徽商,徽商出自南直隶徽州。胡宗宪原籍绩溪县,徽州下面的一个县。
“不办工厂,不兴商贾,百姓们如何挣钱,没钱怎么缴纳折色税赋啊。”
老汉背着手摇着头,“谁说不是呢。上面的官老爷只管催逼完缴,从来也不管百姓们的死活。”
“本地官府也不管?”
“管什么?府里县里都是孔家的狗啊。”
走到北门前自发的集市,突然看到有男子在卖女。
他头戴生员巾,身穿满是补丁的襦袍,看着像是位书生,缩在墙角,脸转向另一边。
在他前面,跪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眉眼秀丽,头上插着一根草。
海瑞阴沉着脸。
这样的情景他见过许多次,书生读书不成,沉溺于赌坊,倾家荡产,只是可怜了这女孩。
旁边有人在议论。
“虞秀才这是遭了什么难?”
“他家的老宅被方三千给看上了,构陷了一番,逼得虞家倾家荡产,不仅丢了老宅,他老父亲还被活活气死。
现在他一家五口躲在城东陆判破庙里,据说他老娘得了病,眼看没气了。还有一家子要活下去,只好卖女活命了。”
有熟悉的人一说,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唏嘘感叹。
“方三千真是越来越猖狂了,连秀才都敢构陷。”
“屁的的秀才。虞秀才只是县里的童生,还没考上秀才。只是街坊邻居叫习惯了。”
“唉,孔家就是我们山东的天,谁跟他攀上关系,就可以横行霸道,作威作福。韩屠夫,还有这方三千,据说他亲娘是当代衍圣公的奶娘。
衍圣公的奶兄啊,同乳兄弟,县太爷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声方员外。”
“可不是啊。方三千在我们泗水城里,横着走啊。”
“前两年不才扩修了宅院,又要扩修了?”
“这两年又弄了些田地,去年又收拾了几位临清的商贾,发了财,张罗着纳了几房妾室,养了个戏班子,宅院当然不够用了。”
“虞秀才把宅院卖于他就是,都是街坊邻居的,何必闹得生分。”
“呵呵,你是不知道方三千的厉害,他还有个外号叫貔貅,只进不出。他给虞秀才开出的价,市价的零头都不到,虞秀才一家怎么肯卖?
呵呵,方三千就等着你不卖,他才好显弄手段,杀鸡骇猴。好了,虞秀才一家家破人亡,被赶去破庙里住,还在坐观的左邻右舍,全都忍痛,低价把院宅卖给方家。”
虞秀才转过头来,脸流满面地说道:“不要说了,街坊邻居们,不要说了。求求你们,哪位好心人,把我家芸儿买了去,不要再跟着我们受苦。”
“欺男霸女,巧取豪夺,居然猖狂到了这个地步。”田生和张道摇着头感叹道,转头看了一眼海瑞。
海瑞脸色铁青。
他微服私访州县数以百计,比这更惨的人间悲剧见过不知几凡。
只是今日让他出奇愤怒的是,这事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