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唯和夏子推有心思打闹玩笑。
扶苏可没有。
离开集市后,他即刻回宫请见父王,将在袖子里揣了一路的小册子和药植分布图郑重拿出来。
秦王政正诧异长子难得露出如此行色匆匆的一面,就被摆在案几上的东西吸引住了目光。
低头看了几息后,他伸手捏起那小册子,缓慢翻动。
看得出小女子过去在学室并没有虚度光阴,如今写起秦字来笔画纯熟,字迹隽秀中还带着点飘逸之感。
甚至有点太飘了。
估摸着是由于医馆病患人多,她不得不加快速度写就而成的缘故。
秦王政对上面的内容一略而过,翻完册子后又亲自动手展开地图,终于开口问长子:“这是何物?”
扶苏心知父王真正想问的不是“医诊记录”而是记录其内容的载体。
他答道:“桑皮纸。”
别看扶苏只在医馆内待了不久的时间,但里里外外的细节早就尽收他眼底,又有某个小女子知无不答,存心配合,扶苏想要把实物与名称对应起来轻而易举。
桑皮纸。
秦王政在心里默念一遍。
“桑皮”很好理解。
这“纸”……
看起来是不同于竹简、布帛等物,但更为轻便的一种书写工具。
“此物可易得?”
秦王政稍一思索就抓住核心,略去“夏稚唯是如何想到制作桑皮纸”或者“她是怎么做出来的”等问题,直击要点。
扶苏答得很谨慎,直接照搬稚唯的答案:“如果不算收集原料的时间,加之工艺成熟的话,那二十余日左右即可所得。”
不足一月。
绕是秦王政早有心理准备,仍是被这个周期之短惊得呼吸微滞。
这时,扶苏也慢慢回过味来了。
他见到桑皮纸的那一刻心神俱震,正是因为隐隐窥见到纸张背后的意义。
——长公子此前自然没有见过“纸”的模样,但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你未必在初见的第一时刻,就能想透它到底要怎么用、要用来做什么,但潜意识里就会有个声音提醒你,让你知道“它非常非常非常重要”。
扶苏能意识到这点,他不信父王会看不出来。
那么,到底是他心性不足,比不了父王冷静沉稳,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让父王的反应如此……平淡?
长子眼神中的疑惑太过明显,秦王政嫌弃好大儿L还是历练不够,什么都表露在脸上,低下头继续看地图,随口道:“夏家月前有段时间一直在闭门造些什么,藏得很严。寡人还当他们仍是在折腾沙土。”
扶苏哪知道他无意中表现出来的“不在父王面前掩饰自己”的真诚之心惨遭老父亲的嫌弃。
听闻秦王政吝啬于言语的解答,他聪敏的大脑即刻会意过来。
购买三合土制方的事,将作少府必然会跟王上禀
告,秦王政会知道三合土出自谁之手很正常。
可既然如此清楚夏家闭门造物的时间,那附近定有父王的眼线!
只是,夏家到底不是政敌,不值当上升到“监视”的程度。
夏稚唯并非长袖善舞之人,甚至总是在有意避嫌——这个评价还是扶苏口中留情了,要他说,这小女子分明是懒得交际。
扶苏就没见稚唯有几次主动来寻他这个长公子兼名义上的先生。
若说稚唯不喜欢他,那在学室时她又不是没见过其他公子,后来也接触过很多官令,如今又给不少贵族看诊。
那她可有跟谁走得格外近?
当然,这种性格在一些人眼里是“不上进”“怕麻烦”,在一些人眼里就是“纯稚”“赤子之心”。
反正对君主而言,那可是再省心不过了。
父王估计没心思掌握这么一个小女子的一举一动,所以没有要求探子对夏家时时、事事都得查清,即便听说夏稚唯收集桑树皮也没在意。
否则桑皮纸就该在出世的下一刻摆在秦王的书案之上。
但如今纸张这种造物一出现……
不知道父王会不会改变主意?
扶苏暗叹一声,见秦王政提笔在医诊记录册的空白处试写,想了想,开口委婉进言。
他的意思很明确:
不管纸张的由来是夏稚唯“得天所授”还是自己灵光乍现,不管她平时表现得多么聪慧谨慎。
她到底只是个十岁的半大少女,心性纯稚,对政事懵懂,想来不明白自己所掌握的东西有多重要,自然也就没有意识要将纸张第一时间进献上来。
虽然夏稚唯在医馆大大方方使用桑皮纸,有心之人恐怕很快就会发现纸的存在。
但目前来往集市的多为不识字的黔首,即便看到纸张也想不到深层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