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终于走上了流放之路,一身标准的囚衣换下了威赫赫的朝服;
手中没有了洁白如雪的笏板,紧紧抓握的只有冰冷刺骨的铁链;
腰中也没有了玉带相缠,肩上倒是多了一副轻枷相压;
脚上没有了鹿皮的薄底长靴,套上了粗针线缝制的云头布鞋;
脸上没有了不怒而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落寞;
眼中没有了睥睨一切的傲慢与狂妄,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黯淡与涣散。
如果说有什么没变,那大概就是排场吧。依然是从雄伟的宫门走出,依然是前呼而后拥。
区别是从前的宫门任由他进出,这一次却是出得宫门易、再入宫墙难;
从前簇拥在他身前身后的都是朝中重臣、皇家贵戚,这一次却是维持治安的兵丁、押解人犯的差役。
朱雀大街,对别人来说是向往、是远方、是诗歌和梦想,对长孙无忌来说就是他家门前的一条街道而已。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走在朱雀大街上,出征从这里走,凯旋从这里过;进宫从这里走,出宫从这里过;闲逛从这里走,伴驾从这里过。
朱雀大街也不知道见证过长孙无忌多少的荣耀、昂扬、意气风发,多少的骄横、跋扈、锋芒毕露。
长孙无忌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流放也是从这里走,而且这一走就不知道还有没有再回来的时候了。
朱雀大街也没料到还有见证长孙无忌被流放的一天,更无法预料还能不能见证长孙无忌再次还朝。
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脚步沉身子骨也沉,一个脚印一份无奈,一个脚印一股心酸,长长的影子拖着疲惫的不甘跟自己死死纠缠。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已经能看到城门了,长孙无忌忽然有点舍不得离开这繁华似锦的长安,他满怀留恋地回头张望。
本以为也看不到什么,却不料一眼看到了御苑的西楼,那是长安城最高的建筑,在西楼最高的楼顶上站着两个人。
说实话也只能看到很模糊的两个人影罢了,但是长孙无忌却清晰地看出了那两个人是当今皇帝李世民和当朝太子李泰,因为他们穿着最正式的朝服。
两行不争气的泪水一瞬间冲出有些浑浊的眼眶,长孙无忌站在街头老泪纵横,他看到了李世民在为他送行,看到了李世民在向他挥手。
长孙无忌哭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此情此景好生熟悉,他转过头看了看城门,又扭头看向御苑西楼,一幕往事涌上心间,原来不是幻觉,此情此景就是曾经出现过。
还记得给魏徵发丧的那天,送殡的队伍很长很长,有京城内外的文武百官还有许多的朝集使。
晋王李治走在最前面,自己和房玄龄紧随其后,也是走到这里的时候,有人说皇帝和太子在给魏相送行,他大概也是在现在这个位置回头观望,那时看到的和此时看到的,是完全一样的画面。
长孙无忌没想到皇帝会用这样的方式送他最后一程,皇帝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的给他送行,无论宫门、城门还是长亭,可是皇帝没有,他偏偏选择了这样的方式,为什么?
长孙无忌哭着哭着凄惨地笑了起来,他就在哭与笑两不相宜中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长安城门。
要说送行,在宫里皇帝算是送过一次了吧,就在前几天,他被正式宣判之后,李世民到右领军府看望了他一回,自他被捕后唯一的一回。
那天春风和煦,阳光很好,长孙无忌形同槁木地在窗前静坐,忽听窗外有脚步声传来,他推开窗子向外望,见是李世民带着陈文走进了院子,他急忙起身出门去相迎。
李世民穿着一身常服,表情也没有多严肃,一如从前般的温暖,陪着他聊了很久,也聊了很多,只是没聊一点正事,说的都是些陈年旧事。
大多都是回忆他们的童年、少年、青年时期,从一起搞恶作剧说到一起打江山。
那天屋子里就只有长孙无忌和李世民两个人,陈文都是在屋外侍候的,他们很默契地谁也不说眼前,因为所有的美好都在过去,眼前有的只是糟心。
李世民从来到走,没说一句安慰他的话,安慰已经没有任何的作用了,也没给一句承诺,承诺也没什么必要,长孙全族都被流放了,还承诺什么呢?
李世民最后的仁慈大概就是把长乐的三个儿子叫过来,让长孙无忌好好地看了一回,让他知道他的三个孙子在皇宫里会过得很好。
日薄西山的时候李世民和他到院子里遥望了一会儿昭陵,又说起长孙皇后的许多往事。
夕阳慢慢坠下山坡,李世民也该离开了,他不嗔不怒、不喜不悲地看着长孙无忌,淡然地说道:“辅机,你的白发比我还多,一转眼咱们都老了。”
老了,自从上次东征回来,李世民就一直在强调这两个字,一直在或明或暗地劝他及早退休,他就是不肯服老,就是不肯放权,总是舍不得,总是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