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币与劣币(1 / 2)

夏洛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像被冶炼融化的金液流进铸币的模版,冷却下来的硬币被塑形成相同的形貌:圆形,扁平,双面,且两面都浮现与铸币版上相同的伟人头像与装饰花纹。

不论是她的天性之中缺乏一种反叛的灵感,还是一向优渥的境遇扼杀了她对他人境遇的感知,夏洛特的认知里里,阶级与种族的秩序是理所当然的真理,就好比一磅重的银子被铸造成240枚银币,金埃居的价值是10图尔苏,一重量单位的黄金相当于其重量12倍的白银。试图模糊这秩序的边界,就好比在银里掺入合金,任何一个拥有理智的人都知道,这是早在虔诚者路易时代就上演过的荒诞戏码:货币战争、通货膨胀、劣币驱逐良币,一个半个世纪后,加洛林王朝的银币变成了黑色。

夏洛特就是这样的人物。金色、漂亮、高贵、刻板。一切革命都是非必要的,她始终认为,如果本身就是金子,又怎么会期待这套古老的价值体系被质疑、颠覆呢?因而不难推测,体系的反叛者、反对者,不过是掺了低贱金属的劣币试图为自己低微的价值辩护。

她漫长的一生中见过不少劣币,这是由于这世上大多但凡还活着的都不如她高贵。这其中的例外是她伟大的、杰出的、辉煌的主子德古拉王——不过还是让我们说回劣币吧。在伟大的、杰出的、辉煌的德古拉王还未人类被赶到三界夹缝的帝孚日前,她受他之命讨伐人类的领地。那时她竟遇到一个胆敢反抗她杀戮的人类女孩。她看上去就流着低劣的血:蓬乱的头发被裹在脏兮兮的头巾里,看不出颜色,眼睛是令人生厌的像野狼眼珠那样的绿色。然而就像每一枚劣币中总是无可避免地融合了更高贵的金属一样,出乎夏洛特的意料,这个低贱的人类女孩不光拥有seed,甚至力量还出奇得强大——这是相对于其他人类于一般血族而言的。这个无药可救的人类联合一群同伙杀害了在夏洛特之前出征的好几个血族贵族,而她的同伙则被夏洛特杀光了。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倒在被摧毁成废墟的城墙边,半靠着残垣断壁流着血,一边痛苦地哀嚎,一边对夏洛特反复嘶吼:“你认为你有权杀死我们吗?”

我杀死你们,并不是因为我有权力这样做,而是因为我能够做到,因此我就做了。夏洛特认为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她一边用侍从递给她的湿布擦拭不小心沾上血污的手,一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因为疼痛与绝望而尖叫的女孩。这是一个没有回答的价值的提问,显然是这个人类女孩的思想误入了歧途。于是她让使魔撕下了她的一只手臂与与半边脸。

“你可以杀了所有人,可是有一件事情,你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比你力量更高强一万倍者也做不到!即使你杀死一只蚂蚁,它也不愿死去,这是再强大者都无法从再弱小者身上剥夺的。恐惧、本能,随你叫它什么都好。只要不愿被你杀死,仅仅只做到这样,你就没有赢!”

她依然疯癫无状地叫喊着,□□的痛苦并没有让她的言语转变成无意义的动物性的尖叫,反而是增添了她表达的灵感。她叫喊着,直到断气。

夏洛特至今难以忘记她的脸,尤其是那双无畏的眼睛。多么令人厌恶的眼睛。她看向她的时候,就好像她有着某股倔强的决断,如果想要干什么就必须得干成一样。这无疑是大错特错的思想。因为这世间的一切,天空之下、土地之上的东西,都属于伟大的、杰出的、辉煌的德古拉王,以及仅次于他的众血族。因此在杀死她之后,夏洛特用剑尖捣进了她的眼窝。看着她脸上两个血淋淋的黑洞,这果然令她感到好受多了——错误的思想终于得到了纠正,劣币拥有灵魂是一种悲剧式的荒谬错觉。因此它们不需要眼睛,更不需要眼睛里燃烧着的复仇的怒火。

根深蒂固的观念第一次遭到动摇,是在伟大的、杰出的、辉煌的德古拉王,以叛国罪构陷她的双亲的那一年。目睹着父母与兄长被夺去seed绑上十字架处决,夏洛特浅薄空洞的金色小脑袋中,在这可怖的情境下无师自通地醒悟了一个横跨法律、经济、金融、人类学的真理,这道理虽然明显,可却一直被她拥有特权的高傲头颅标进了盲区,那便是——金子与人的社会身份互相依存,同时构建;金子是什么,金子能做什么、换来什么,它所固有的可能性,都源于比她更早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武断构建的价值尺度。

自此,夏洛特这枚金币被丢进了无人的深海,颠覆、下坠、沉沦。

不过沦为阶下囚的多年屈辱最终并没有致使她的心智产生转变。因为德古拉留了她一命,还保留了她与家族大部分的尊荣。她父亲一脉的势力被尽数铲除,与父亲交好的权贵大多也是同等遭遇。原先的联盟被切断了联系,未遭灭门的贵族们被杀鸡儆猴。就算有不识抬举者想东山再起,即使联合起来也难成气候。所以伟大的、杰出的、辉煌的德古拉王轻蔑地认为,不必对他手下败将那势单力薄的女儿赶尽杀绝。

她装作忘了屈辱,更加尽心竭力地侍奉伟大的、杰出的、辉煌的德古拉王——不仅仅是因为她贪生怕死,更是因为她承担不起失去她视若生命的名誉与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