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祭嫁衣(三)(1 / 2)

伽罗莲蕊温暖又柔软,周遭水声荡漾,恍然像是回到母体之内,将要作为婴孩被重新分娩。

温眠闭上眼睛,回想起自己的一整个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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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的童年俱是暗色。

沉郁苍苍的偏院围墙,冬日里被霜裹成鸦色的枯树,边角发霉的被衾,还有自己被冻成绛紫的指尖。

自初次睁眼,她便不曾见过父母身影。

负责她起居的管事面白无须,鼻侧有着深深两道苦相纹路,说,她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女,不得秋涵雅的喜欢。

因此就不会得到灌湘岭任何人的喜欢。

管事说这句话时,语调里满是厌弃,又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本以为能听到女童的绝望哀泣,但他转头之后,只撞入一双黝黑的眸子,如若深潭死水。

老翁絮叨嗓音一噎,草草缝制衣物的手都被骇停。

日子便这般平淡而过。

而后,在温眠三岁时,她第一次见到了秋涵雅。

她的父亲留着风雅长髯,身着灌湘岭的竹纹缥衣,背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站在院内俯视着她。

平日苦丧着脸的管事挂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手指不住戳温眠后背。

温眠不厌其烦,只得按照他之前耳提面命的嘱咐,亦是乖乖扬起个笑来。

“叫爹。”管事面目狰狞地做出口型。

“……”温眠一时叫不出来。

这个词对她而言太过陌生,光是发音都让她考虑半天,是平调?还是仄调?

而在她苦苦死思虑的时候,秋涵雅不耐开口:“把测石拿进来。”

几个下仆闻言,齐齐手托四角,搬着贡祭测石的漆木雕竹案挪步入内。

管事欲牵过温眠避让,可秋涵雅伸手直接将女童从他身侧拉过去,推至那块比她人还高的测石跟前。

“手放上去。”秋涵雅道。

温眠回头看他,心道这案桌都比她高出许多,再放上测石快与秋涵雅齐平,叫她如何把手放得上去?

秋涵雅拧起的眉就没舒展过,朝着管事挑挑下巴:“帮她。”

管事本就在埋怨温眠笨拙不肯唤人,如今沉着脸上前,粗鲁地扯着温眠手臂,将她半提起来,小小巴掌成功摁在测石上头。

无比明亮的光线铺散开来,将整个院子的冬意驱逐,映出暖黄明媚的春光,就连斑驳灰墙都似镀了层金。

温眠尚不明所以,但秋涵雅的面容已然变化,方才还垂着的长眼渐渐瞪大,透出狂热的希冀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管事手一松,温眠便落回实地,踉跄着退离几步。

但就算如此,那块测石上的光芒依旧未散,融融如玉。

院内的寂静被一阵大笑打破,秋涵雅彻底舒展眉目,自进院后第一次躬身,将抿着唇的温眠高高举起。

直到如今被托至半空,她才终于能看清秋涵雅的全貌——她长得和面前的男人,分明一点都不像。

秋涵雅称她,是灌湘岭的“希望”。

温眠只觉得莫名其妙——灌湘岭上下千余人,她才不过三四岁,如何成为所有人的希望?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事不关己地想,这人或许是魔怔了。

秋涵雅亦是注意到女童看不出情绪的双眸,脸上笑意便淡了些,又悻悻将其放下:“这孩子过于早慧,恐不是好事。”

管事见他语气不妙,忙迎上来:“或许正是因为灵髓的缘故,才令……小姐明事理得早。她、她记事蛮早的,记得也牢,只是不太爱说话。”

不料这句话像是戳中秋涵雅的逆鳞,他眉头复又拧起,吓得管事两股战战,面色如土。

灌湘岭岭主脾气阴晴不定,句话说错便很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而管事常年陪在温眠身侧,哪里懂得岭主喜好?如今实在不知自己是哪句话触怒秋涵雅,连补救都找不出说法来。

本以为这次自己命不久矣,管事双膝颤抖着要跪,却听温眠突然开口道:“爹爹。”

秋涵雅周身寒意骤散,扬眉回首:“你叫我什么?”

温眠便又唤:“爹爹。”

“我会努力,不让您失望的。”

刹那秋涵雅眉间阴霾确实是散去了,可眼神又实在复杂。他死死盯着只抵自己小腿高的孩童,最后竟发出声嗤笑来。

那笑声听起来比起欣悦更像是讥讽,父女同室搞得跟仇人相见一般。

温眠只觉得自己这父亲挺疯的。

但秋涵雅的语气终归是软了下来:“不错,懂事早,也有好处。”

“她从今便改为秋姓,给她备间屋子。”

秋涵雅嘱咐完下仆,步履不停地离开了。

直到看不见秋涵雅的背影之后,管事才急促地大口呼吸起来,狠狠抹了把额角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