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本子的第一页。

[我不想当時子山家的女儿,也不想做继国家的家主夫人,只可惜,这个时代让我无法只做我自己。]

她的字迹和黑死牟印象里的娟秀不同,是一种自然而闲适的潦草。

黑死牟的手指点在这句话上,良久,才翻过页。

[做一个合格的家主夫人很累,又要笑得僵了脸,又要对账本,还要教育年幼的孩子。

我根本就不喜欢与人交往,也不喜欢孩子,为什么我不是一个平民百姓呢?]

[我也不喜欢岩胜君,既然我什么都能做好,那这个家要他有什么用呢?]

黑死牟缓慢地翻阅着本子,時子山朝露记录了很多她从未说出口的抱怨。

[这个名字还真是起对了,美好的日子如朝露一般短暂。]

[不,岩胜君还是有些用的。渡边家的人又来打听他的消息了,我怎么知道?不停地有人拐弯抹角地来试探,烦都烦死了!!!]

墨迹浓重得连下一页纸都印出几滴墨点。

这应该是他加入鬼杀队的时候,继国家的家主带兵出征,再无消息。森林中继国家全军覆没的武士们的尸体并未处理,被人当成他也不幸去世是很正常的事,只不过消息尚未确定,其他家族想要吞并继国家也不敢做得太明显。

[渡边夫人握着我的手寒暄,叽叽喳喳的,比窗外的鸟雀还烦人,话里话外又好像我有多不幸一样,我忍无可忍,当场甩了她一袖子。她愣住了,随后用尖利的声音指责我堕了继国家的颜面,她最好听听自己说了什么鬼话,继国家还有什么颜面?

不管了,从今天起我就当继国岩胜死了。]

[唉,“也许我们可以相敬如宾地过完一生”——我曾经这样想过,现在想来,还好没陷进去,不然怕不是要变成每日以泪洗面的怨妇模样了。

守一也长大了,这个家就由他来撑着吧,该轮到我这个操劳了十几年的倒霉蛋儿好好休息了。]

继国守一,是他与朝露的孩子。

[我死后要葬在胧月山的悬崖上,我惦记那儿好久了,每天都可以看到日升月落,多美啊。]

[今天我跟守一吵架了,我说我死后雇了守墓人打扫墓地,就不要他去看我了,这个已经当了爹的臭小子气冲冲地吼我“我才不要听你的!”把兰音和秀也吓了一跳。

哼,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连我要葬在哪里都不知道,你去什么地方祭拜我。]

……

黑死牟发现,他其实不了解他的妻子,時子山朝露并不温婉恭顺。

她懂剑术,只怕是造诣还不低;她将世家大族的生活视为繁琐累赘,发自内心地感到厌倦;她不喜欢小孩子,缺乏耐心,时常想把年幼的守一扔到树杈上随他哭,而不是柔声安抚他;她不喜欢吃贵族间造价昂贵、小巧精致的点心,而是喜欢街头便宜到一抓一大把的金平糖;她更想当个为生活忙碌的平民百姓,而不是被没用的荣耀压垮的贵族……

倒数第二页。

[我见到了缘一先生,继国家都对缘一先生的存在讳莫如深,但我觉得他是个过分温柔的人,明明岩胜君的事怨不得他,却流露出痛苦与愧疚的神色。

他告诉我岩胜君加入了鬼杀队,他说得很委婉,我听出他想告诉我岩胜君并非有意抛妻弃子,可是……缘一先生,为什么你比我还要难过呢?

我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人,但那一定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存在。]

缘一当年来访,没有告诉朝露有关于兄长变成鬼的事,面对温和的继国夫人与一听兄长名字便皱起眉的继国少主,缘一就像是喉咙突然堵塞了一般,不知该说些什么:“兄长大人他……”

岩胜不知道缘一还回过继国家,本子里也没有写缘一说了什么。

最后一页。

[岩胜君,你只知道盲目地追逐太阳,可月亮也是独一无二的呀。]

黑死牟忍不住手指用力,将这页纸从中撕了开来。

成为鬼已有六十年,他第一次断掉了全天不间断运转的全集中·常中。

这句话映入黑死牟的眼,往后数百年也不曾淡化。

他仿佛看到時子山朝露脱下繁赘的华美衣服,踢开不方便行走的木屐,扔掉头上代表身份的发簪,以他从未见过的自在模样站在他面前,理所当然地说:“日升月落循环往复,是多么亘古永恒的道理啊。”

“朝…露……”

黑死牟伸出手,眼前的女人却蒙上了一层哀怨而疯狂的色彩,那张姣好的脸扭曲且狰狞,她咽不下去的怨气咆哮而出。

【“为什么我就要被抛弃?!”】

他像是被火烧到指尖一样缩回手。

这不是她,黑死牟知道的,時子山朝露不会自怨自艾。

但倘若要他直视朝露的眼睛,说一句他问心无愧,黑死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