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1 / 2)

乾隆微微蹙着眉站在窗下。新鲜,一国之尊,竟要进去又犹豫。天下都是他的。可这犹豫又似曾相识。

手里硌得生疼,他展开掌,是刚从皇后头上解下来的绒花,他今日心事重重,居然一直捏在手里。换过衣裳,跟她生一场气 ,这只小巧的菱形花簪终于硌着他的掌心。湿漉漉的一只花簪,沾着他的汗,他收在袖里。

傅恒的事儿还没对她说。没实信儿,怎么说都白惹她急;她这会儿这么个形容。

他突然想起来,大公主出生时,他也曾在西二所她房外这么踟蹰。那时候他还是光头阿哥,婚后两年,没正经差事,所以陪她一回。

后来他封王称帝,有空没空是一回事,堂堂宝亲王,在产房外头守着算怎么着,所以永琮出生时,皇后已然高龄凶险,他也没陪过;听说弘昼现在还陪侧福晋生孩子,可老五是富贵散荡王爷,跟他不一回事儿。

大女儿出生,他早不是头回当爹,大阿哥永璜夏天生的,到十月那会儿,都满百天儿了,可等接生嬷嬷抱着大女儿出来,他的冷脸像冰快瞬间化了一样。

他抖着手掀开襁褓,露出个团团脸的小婴儿,跟额娘长得一模一样,圆眼睛圆鼻头,圆嘴角。他马上遮掩不住地笑!

再冷的人,见到自己心爱人生的孩儿怎么能不欢欣?何况那时候他才十七,还没有这么大的帝王架子,也不像现在的冷情冷性。

接生嬷嬷说:“这小格格,难得……”

他闪烁的细长眉眼盯嬷嬷一眼,嬷嬷被他的冷脸吓得赶紧跪下,说:“奴才的意思是格格生得白净。”但是帝王气露了端倪,他的威势奴才们都怕。

想进去看福晋,周围三层四层的奴才跪满地,团团围着他的脚,万应那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孩儿,干脆抱着他腿:“爷。爷。熹妃娘娘吩咐,不叫放您进去。”那时候崇庆太后还是熹妃,连熹妃都预料到他跟福晋感情好,多半要闯血房。

这会儿没人拦着,他反而犹豫不定的。

三两步迈进去,影青不在,翠青也不在,皇后一直嚷喘不过气,床帐子没放,旁边的窗户投进一束光,照得她床边一片朦胧的亮。她背对着他,躺在暗影儿里。

他恍惚起来,反复回踏进以前的岁月里,以为进来就能看见富察酉酉。就跟她刚生大女儿的时候一样。

十月里,外头凉飕飕的,她却苍白着脸,满头汗,往日晶光闪闪的眼睛躲着他,不敢看他,扭着身子朝旁边歪着,肩膀一颤一颤的。

他束手无措,僵着脸站着,后来在床边坐下,母女平安,多大的喜事儿,她怎么哭上了。只听她说:“爷,是个丫头。”

接生嬷嬷跪在旁边劝:“福晋不能哭,伤身子。刚止住血。”

他笨手笨脚的,伸展胳膊把她掰进怀里,也不知道帮她捏个帕子擦,只在她耳边说一句:“白净的。”如钟如罄的声音呵……

她靠在他胸上,像是有依傍了,哭得更厉害,满月样儿的脸上是横七竖八的眼泪滚出来的亮道儿,怕沾湿了他的衣裳,躲着,小声咕哝:“女儿……不稀罕。”

嬷嬷在旁一个劲儿劝:“福晋别哭,当心身子。”千难万难顺利生产,这么哀哀哭地产后血崩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听嬷嬷一力劝,也有些不放心她,把她搂着摇一摇。她这是瞎说,那么白净的小婴儿,他的第一个女儿,跟额娘一个模子印出来,他喜欢还来不及。虽不肯多说,可是欢喜掩也掩不住,他把女儿接在怀里,修长的两手捧住,送到她眼前,像对她说又像对女儿说:“阿玛稀罕。”

他十七岁的时候真不是后来这副模样儿,那时候也是惜字如金,可是人情味儿浓,富察酉酉对他始终是一副藏不住的甜软娇,真心实意同他相持相携共患难。后来她怎么就变成“温良恭俭让”的受气包儿皇后模样?估计乾隆和元后夫妻二人也有些捋不清,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他的杀伐罚怒在里头,她不得不变成如今的憋屈模样儿。

听他说“稀罕”,她踏实,一笑,颊上一个小梨涡,俏皮的,自己伸手捏帕子擦擦泪,仍留心躲着不沾着他衣裳,说:“主子。当真稀罕?”

他才明白她的心事。他想跟他生儿子,还没产的时候总“儿子”“儿子”的,这会儿生了女儿,她怕他嫌弃,况且夏日里西二所的藩邸格格刚给他生个儿子,是庶出,可细究起来,满人不讲究这些。

现在他这么一“稀罕”,她放心了,收住泪,一心一意盯着女儿的小圆脸,说:“这眉眼儿像主子。”

他听她这么说,更盯着女儿一力地看,他的眉眼儿化到小婴儿脸上是个什么样儿,原来是这样嚒?可是他看女儿就像酉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像你嚒!”他紧紧搂着她,女儿脸上也有个酒窝儿,闭着眼睛砸吧嘴儿就显出来。那么小的一张脸,配上那么精巧的小梨涡儿,他不光冷脸化了,连人都化了。

那时候年轻都没想明白,爱谁就在孩儿脸上看见谁的形影,她瞧